向南(高三版)

“我游历我的第八大洲。”
长期掉线的高三牲
仏厨
磕的cp/cb比较杂,洁癖党慎关呐
小号@时光沙漏

【冷战组 】头戴红军军帽的美国人

赤化美利坚(bushi

这是普设哦!不是国设!

⚠️米露米无差!

⚠️是米和露不是米和苏

⚠️重要角色死亡预警

⚠️⚠️⚠️沙苏露异体且是兄弟关系

全文2.5w+

ww2背景 史向(可能也许应该也比较严肃向?🤔)

米—> 美军101空降师的一名伞兵🪂

露—>苏军近卫第1坦克集团军的一名少校


有几句话的十革(因为就几句话而且大概率看不出来,故不打tag)


(((露子也许应该可能maybe要到文章中间才出场(((但这真的是冷战组,,,

因为是普设和战争背景so米和露的性格都没有国设那么张扬(尤其是米——他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孩子啊——(破音(bushi


本文米的原型是一个名叫约瑟夫·拜尔勒(Joseph Beyrle的美国人,他是ww2中唯一一个在美军和苏军都留下了服役记录的美国公民。

  

灵感来源于b站某知名耗子up主,小·通辽宇宙创始人·永不露脸·真正的鸽宗·约翰可汗的一个视频(标题是“美国陆军如何在苏军服役?【硬核狠人44】”)

参考的资料会列在文末

如果可以⬇️⬇️⬇️



Summary:“也许,你会说这是一个烂故事。这个故事里没有公主也没有王子,没有恶龙也没有骑士,只有两个普通人,在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不经意地擦肩而过。”


  ————————分割线—————————

    

01

  

    所有人都紧紧地贴着机舱壁。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黑暗中紊乱的心跳。

    飞机穿过云层,陆地的影子已经依稀可见了。月光惨淡,病恹恹光顾着漂浮着浓雾的深沉的海。没有人说话。

    阿尔弗雷德把弄着挂在脖子上军牌。他把这个在未来能验证生死的小物件低低抛起再单手接住,自己和自己猜正反面。

    他并没有乐观到在霸王行动的执行途中还有兴致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只是这趟飞行的氛围过于凝重,他必须找点事做——无论是什么,总好过独自消磨面对未知且残酷的命运的巨大惶恐。

    在他第六百一十四次接住落下的军牌时,飞机突然在气流中开始颠簸,千里高空下已经由海洋过渡到了陆地。

    他们到了。诺曼底。

    陆地上瞬间警笛长鸣。

    随着第一声炮响,刹那间,无数枚炮弹接连在运输机身侧炸开——瑰丽而惨烈,仿佛来自地狱的曼珠沙华在深蓝的夜空绽放。

    机舱里的灯变得明灭不定,借着闪烁的灯光,整个机舱的人亲眼目睹了飞在不远处的一架运输机被炮火精确地命中,直接在空中解体,着着火的残体向四面坠落,不一会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士兵们的脸色更加煞白,不安的气息变得浓郁,似一阵冒失闯入的烈风,让名为恐惧的火焰陡然高涨。依然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飞机向下俯冲。飞行员扯着广播,几乎是大吼着播报:

    “高度1657英尺,时速330迈,炮火密集,无法到达指定高度!全体检查装备!准备开舱!”

    舱门上的绿灯亮起,五百米高空的冷风利剑般瞬间刺了进来。飞机剧烈的震动,仿佛在惊涛骇浪中马上就要散架的小帆船。

    营长率先跳了下去,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背着降落伞鱼贯而出。

    阿尔弗雷德跟着跃出机舱。他在瞬时的失重状态中努力把控着身体的平衡,强风扑面而来,他的眼睛只能撑开一条缝。

    周围漆黑一片。只有炮火的光亮明明灭灭。

    三,二,一。他依着心脏跳动的节奏默数,在适合的高度打开了降落伞。

    下坠速度的缓和让他的惊魂未定的大脑逐渐恢复转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观察大体的落地区域。

    然后他得出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战前和战友dǔ牌输得荡气回肠从而攒下来的运气在此时此刻发挥了作用——在死亡率高到令人发指的伞兵队伍中,他既没有被四处飞射的流弹当场送去见上帝,也没有被射爆降落伞直接体验一把自由落体然后摔成肉饼。

    坏消息是,他晃晃悠悠地向下飘,巨大的降落伞不偏不倚,正正勾住了一座敌占区内的教堂的屋顶。

    阿尔弗雷德被挂在了教堂上。

    可能是电力系统被破坏,德军营地里漆黑一片,只能看到不远处闪着火星的枪口。感谢上帝,德国人被盟军这次蓄谋已久的偷袭打得措手不及,乱成了一锅粥,没人注意到教堂顶上挂了个人。

    在挂在教堂上等天亮然后光荣成为德国人的人肉靶子和从两层楼的高度视死如归一跃而下这两条路之间,阿尔弗雷德骂骂咧咧地选择了后者。他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型折刀,开始吭哧吭哧剌降落伞的绳索,没过多久就咚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谁在那里!”

    “你听错了吧,快别墨迹了,前面缺人!”

    两个德国人一前一后地疾驰而过。

    阿尔弗雷德呲牙咧嘴地爬起来,一头扎进附近的树林。他抱着枪,伏低身体,向着两军激战的地方移动。

    该死,我得找到集合点。他想。

    树林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几次阿尔弗雷德都差点撞树上。他艰难地拔开横亘在身前的树枝,勉强维持着方向感。

    地面坑坑洼洼的,看上去像是被炸弹翻来覆去地炸过一轮。泥土的坑洞上覆盖着落叶,树木裹着粗糙的树皮沉默地伫立着,仿佛这如巨浪般轰鸣的枪炮声和纷飞的战火,按秒计算的生命,人类的哭喊与痛号,都与它没有一星半点关系。

    他向前走着。突然,像在耳畔轰鸣的惊雷,一声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炸开,炽热强劲的冲击波裹挟着灰黑的尘土将他狠狠摔在地上,右侧的脸颊被四散飞溅的弹片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他吸入了四散的尘土,开始控制不住地咳嗽,好像要把整个肺呕出来。右颊伤口处慢慢淌下的血像一滴鲜红的泪水,和脸上灰扑扑的尘土混杂到一起,呈现出诡异的色彩。

    暗骂了一句倒霉,阿尔弗雷德吃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走。刚走几步,他就脚步一顿。

    谈话声。由远及近。德语。

    他飞速背靠着一颗树蹲下,侧过一只眼睛朝那头看去。远处的黑暗中有三个走动的人影。

    美国人从身上摸出两颗手雷,用牙齿拔开保险栓,用力甩了出去。

    爆炸声。一秒一秒过去,树林里又变得一片死寂,好像那三个人只不过是他紧绷的神经造出的幻觉。阿尔弗雷德很想探出头去看看情况,但出于某种不安的直觉,他放弃了这个的念头。他的心脏跳得飞快,呼吸声比往常重了很多,浑身轻颤着。

    他举着枪猛得转过身,冲着刚才的位置连发了几颗子弹。黑暗中,阿尔弗雷德听到有人痛呼一声,软绵绵倒到地上。

    两秒后,他听到了三声枪响。

    他突然惊悚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他没能杀死那个德国佬,他给了他一个机会——向战友传达信号的机会。

    阿尔弗雷德对着地上的人补了一枪。那个人终是没了声息。他的心也跟着随之而来的可怖寂静一并沉了下去。

    这个举动无异于向德军发送自我位置报备。几乎是同时,他看见一群士兵向这个方向冲过来,接着是子弹破空的尖啸,再然后是德语的咒骂声。

    “该死!”

    阿尔弗雷德再也顾不上别的了,借着黑暗的掩护,他撒腿就跑,在层层树木间东躲西藏,疯狂祈祷着尖啸的子弹千万别长眼睛。

    他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他也许跑出了德国人设下的封锁区,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他的身后重新被寂静填满了。令人不安的寂静。

    他在几块岩石背后停下来,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嘴里满是铁锈味,肺部也随着一呼一吸隐隐作痛。美国人浑身脱力般地摊到地上,面无表情,似乎失去了通过牵动脸部肌肉来表达情绪的能力。又或者说,他不知道什么样的面孔能诙谐到足够概括这正在发生的一切。

    战争。该死的。战争。


***


    等到天亮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已经远离了交战区,并且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方位了。

    在接连行走了十几个小时后,他发现了一间隐在树林间的谷仓。

    谷仓是砖砌的,墙缝里抹着白色的灰泥。屋顶上的漆裂已经裂成网状,脱落了大半,屋旁有个长满松树的陡坡。

    他瞬间紧张起来——虽然屋子看上去已荒废了许久,但在战争期间,这种在隐蔽处的建筑有可能会被征收来存放武器。谨慎起见,他决定绕过这做屋子,于是他退后了几步。

    他猝不及防地一脚踩空,嗷的一声摔进了一个坑壕。  

     阿尔弗雷德一睁眼就和蹲在周围的九个德军士兵面面相觑。

    他的绝佳运气让他直接砸进了一个标准的德军机枪槽里,德国人看上去也被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唬了一跳,齐刷刷沉默地盯着他。

    被九个人十八只眼睛注视着的阿尔弗雷德呆滞地说:

    “Fuck。”

    在霸王行动伊始的几个小时内,他就这样成为了一名俘虏。

    由于盟军的迅猛攻势,招架不住的德军只能带着俘虏步步后撤。盟军的轰炸机每天都在德国人的撤退路径上晃悠,捎带手扔几枚炮弹。 

     这期间,阿尔弗雷尝试逃跑过一次。他趁着盟军飞机日行一炸,德国人手忙脚乱重整秩序的档口脱离了队伍。接下来的跑路过程相当的顺利,他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向盟军的战线靠近。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在轰炸机掠过头顶时,一块被迸飞的炸弹碎片精确无误地插到了美国人的臀部。届时他忙着躲监管的目光,肾上腺飙升,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欢天喜地地往德国人行军的反方向跑跑停停一个多小时后把自己往草地里一扔打算休息一下时,他像个弹簧一样嚎叫着蹿地而起。

    这次盛大逃亡的结局是,在临近盟军战线的地方,阿尔弗雷德又一次一脚踩空,又一次滑进了德国人的战壕里。

    他在挨了一顿暴揍后重新回到了俘虏的行列。

    德国人的队伍缓慢地退向欧洲大陆腹地。一路都是士兵的残体,一路都是焦土。黑色大地上躺着阵亡的士兵,不少阿尔弗雷德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曝尸荒野。他的营长在那天降落后被挂在了交火线前的树上,瞬间被打成了筛子;睡在他下铺的那个叫威廉的男孩被榴弹击中,尸首分离——他在这次行动前还和阿尔弗雷德赌牌,赢走了他的一盒巧克力。他还看见一个人死死地把另一个摁在地上,企图能挡住炽热的火舌,直到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起变成了焦黑的碳。别在他们腰间的步枪显然也在火焰中烧毁了,枪托化为灰烬,留下枪管金属的子弹,散在灰堆上。

    有一天的半夜时分,阿尔弗雷德和其他战俘们纷纷惊醒。他们能感受到空气的颤动,漆黑的夜幕上布满咆哮和闪电。在火光一亮间,他们互相看见彼此苍白的脸。那是盟军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炸弹拽着火花落下来,又带着火花绽开,德国人的尸首和盟军战俘的尸首混在一起。负责看着他们的德国士兵手上的烟掉到地上,闪了两下后熄灭了,他被冲过来的同僚摁在地上暴打了一顿。

    阿尔弗雷德听不懂他们在吼什么,不过大体能猜着,是那个士兵发着红光的烟头引来了飞机。

    这时候,他突然被一个人拉住裤脚,那人的前胸血肉模糊,几节肠子掉在外面,其状惨烈。他的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撞出了一条路,不停地流啊流,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泪水都在这时淌完。他说他不想死,想回家,想妈妈,一声比一声微弱,慢慢的没了声息。

    美国人觉得自己的眼睛干涩得生疼,好像有许多粗粝的沙砾在太阳穴上一齐跳动,折磨着他神经。他胸口堵的慌,却挤不出一滴眼泪。这时他被重重地推了一把。德国人粗声粗气地要求还活着的战俘把死人堆到一处。第二天早上,他们又被赶着上路。

   几经辗转,1944年9月,霸王行动开始后的第三个月,在辗转了五个战俘营后,阿尔弗雷德被德国人带到了他们此行的终点:位于柏林以东旧德雷维兹(Alt Drewitz,今属波兰)的斯塔拉格III-C战俘营。


02


    “新来的?”

    “……”

    “没事,我也就比你早到几天——这破地方原来是德国佬给法国人和苏联人准备的,现在哪的人都有了——哈哈,这么着还挺热闹。”

    “……”

    “我说兄弟,他们问什么你答什么就好,从我们这些人嘴里可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你这样就是白挨一顿打,你说何必呢是吧?”

    阿尔弗雷德刚刚青一块紫一块地从审讯室里出来。闻声,他有气无力地转头看向这个说话的人。

    男人看上去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个头不高,但身板灵巧,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是个乐观主义者。他头发是金色的,有些卷。

    对方向他伸出手。

    “我叫布罗尔。你是哪个编队的?——虽然现在编队什么的早都见鬼去了,哈。”

    他回握上去。

    “阿尔弗雷德。101空降师。”

    他站到布罗尔旁边,低着头看地面。一个德军军官模样的人在这一排人前来来回回巡视。

    布罗尔显然是个自来熟的人。他趁军官走远的当口开始和阿尔弗雷德咬耳朵:

    “你运气不赖。我听说那个德国佬叫舒尔茨,他挺好说话的,不像那些动不动就打人的。”

    根据布罗尔的描述,舒尔茨是一个经历过一战的老兵,或许是年岁渐长,相对于其他德国军官,他算得上是相当温和,甚至会和战俘们开玩笑。

    这个传闻在当天晚上得到了印证。

    阿尔弗雷德到达III-C战俘营那天的下午,红十字会往这送了一批物资,除了会不定时发配的香烟罐头巧克力,还有一小车啤酒,说是供给德国军官和士兵的。睡在阿尔弗雷德上铺的叫奎恩的家伙趁德国人没注意顺了两瓶回来。当晚,他本着找几个人风险共担的精神警惕地巡视了一圈四周后,把头从硬板床上探了下来:“伙计,一起喝酒不?”

    昏昏沉沉的阿尔弗雷德看着奎恩倒悬的脑袋,大脑宕机了那么几秒,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问奎恩他刚才说的是啥,神出鬼没的布罗尔就热情地一手揉住了他的脖子:

    “以后这种事记得叫上哥们儿!”

    他们靠装闹肚子避过了看守,成功溜出了屋子。

    夜色凉如水。营地靠在山边,看起来扁扁的,近处的树木一团一团的,矮树丛也扁扁的,在月光下显得绿意盎然。

    三个人并排猫在厕所后头。

    “我们就非得在厕所后面吗?”阿尔弗雷德真诚地发问。

    “因为如果我们被德国佬发现了,我们用解手当理由。”奎恩答。

    “因为这里比较容易销毁证据。”布罗尔指了指酒瓶。

    接着,他找了一块片状的石头把瓶盖撬开,金黄的酒液上瞬间涌起了厚厚一层白色的浮沫。

    他和奎恩先后“吨吨吨”干下一大口。接着,布罗尔把酒瓶递给了阿尔弗雷德。

    “那个。”美国人略微有些尴尬,“我其实不会喝酒。”

    他立即感到有两道目光戳向了他脊梁骨。

    奎恩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伙计,你多大了?”

    “21。”阿尔弗雷德诚实道。

    天地良心,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美利坚好公民,阿尔弗雷德·F·琼斯在满21岁前滴酒未沾。出于对酒吧的好奇,他曾经理想中的21岁生日应该是和一群狐朋狗友一起在那里玩通宵的。但很遗憾,他的宏伟计划被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断了——事实上,他21岁生日那天正被德军提溜着后撤。

    奎恩正想继续说点什么,表情却突然僵住了。他手一松,差点把酒瓶砸到地上。

    余下两个人于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不约而同地抖了抖。

    舒尔茨——那个德国人,正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静。

    德国军官向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三个人跟上,然后转身走远。布罗尔和奎恩慢吞吞把酒瓶放到地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固有一死。”

    “要么今晚死要么明早死。”

    “……”

    他们一路忐忑地跟着舒尔茨到了他的工作室。德国人看上去十分悠闲,他慢条斯理地给他们每个人各发了一个杯子,慢悠悠地开了一瓶啤酒。

    三个人视死如归的端起了杯子,用堪称悲壮的表情一饮而尽。

    那是阿尔弗雷德人生中第一次喝酒。他感到冰冷尖锐的液体瞬间涌入他的喉咙,满腔的苦涩弥漫,脑海中升腾起一种酥麻感。

    一直沉默的舒尔茨这时候突然开口:“放心,没下毒。”

    阿尔弗雷德呼吸一岔,酒误入了气管。    

    他毫无形象地一阵猛咳。

    这件事的后续是,阿尔弗雷德在一杯酒下肚后就咚的一下砸到地上,最后不得不被布罗尔和奎恩连托带架弄回去的场景给舒尔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德国人因此回忆起自己那年岁相仿却已经牺牲在东线的儿子,于是此后看阿尔弗雷德的眼神都多了一丝哀伤与慈祥。

    由于德国人对待不同国家的战俘有明显的态度差距,美国人在III-C战俘营的待遇还不算太差。他们每天除了被安排去修理一些设施以外——如果看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常常聚在一起打牌,用不定期配给以至于十分稀缺、在这地方是硬通货的香烟做dǔ注。这期间,阿尔弗雷德过于稀烂的牌技还引发了布罗尔和奎恩的一场dǔjú。布罗尔拍着胸脯保证他能在两周内让阿尔弗雷德的牌技得到灵魂的升华,而奎恩则对此表示怀疑。于是那两周内,阿尔弗雷德在空闲时间里被布罗尔摁住练打牌。他们坐在地上,盘着腿,随便扯了几张过期的泛黄的报纸权当牌桌,屋外或簌簌雨落或明月高悬,马灯烟雾腾腾。巡视的舒尔茨有时候也会饶有兴致地观战一会,顺便指点几句。月亮从滚圆变到如银钩般尖利,布罗尔和奎恩之间的赌注也越翻越高,从最开始的三包烟变成五包,最后又加了一罐炼乳。期限到达后,布罗尔如愿赢走了这些战利品。

    阿尔弗雷德在被摁头式教学后迎来了牌技的突飞猛进,他渐渐地攒下了十分可观的香烟数量,成为了整个战俘营中“富有”的人。

    与此同时,他还在悄悄地做另一件事。

    虽然战俘营的食物供给极其有限,阿尔弗雷德每天还是会尽量省下一些干面包和压缩饼干。关押美国战俘和苏联战俘的区域只有一墙之隔,而苏联人明显没有美国人这样的条件。他们几乎每个人都面色蜡黄,形销骨立,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死去了,只剩下一具破旧的躯壳依据本能游荡。一次阿尔弗雷德托着一袋砖块路过围栏,往那头瞧了一眼,看见一个苏联人踉跄走了几步,然后饿的栽倒到地上。他一边眼睛带着可怕的乌青,半边手的袖子看上去像在激烈打斗中被撕扯烂了,只留下几个碎布条。他周围的人想上前架起他,但他们刚走两步,德国人就干脆利落地扣动了扳机。

    阿尔弗雷德听到一声枪响,心脏猛然间抽搐了一下。

    从那之后,他在隔几天的劳作结束路过那道铁丝网时,都会趁看守不注意把省下的食物从网底下碗大的缺口处递过去。那时候苏联人会用俄语和他说些感谢的话,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几句简单的俄语。

    在十一月的时候,阿尔弗雷德从一个叫大卫的战友那里听说了苏联红军已经反推到波兰了这一消息。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关于逃离,再一次。

    这个念头一下子冒出来,不像奔涌而来的水或呼啸而来的风那般没有头绪,倒似汽水中的泡泡,带着必然慢慢往上涌,是一种无心插柳的蓄谋已久。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布罗尔和奎恩时,他们都沉默了很长一阵。

    “你想好了?”

    他点头。

    布罗尔深吸一口气:“那我们怎么出去?这里到处都是看守。”

    阿尔弗雷德的第一个提议是挖地道,但这个机划刚出炉就被否了。

    奎恩:“你知道,战俘营外头唯一能跑的方向就是西北方向的一条小溪,顺着水流能走到奥德河。那里是德国人的防御重地。就算抛开这些不谈——这地方土质太软了。我记得之前有英国人尝试朝那个方向挖过——他们跑的途中地道塌了,战友想给他们收尸都没得收。”

    阿尔弗雷德眨巴眨巴眼睛:“可是劫持看守跑出去的可行性也不太大。”

    他烦躁地薅了把头发,突然间灵光一闪:“对了!我们可以能用Lucky Strike(美国产的一种烟)贿赂看守让他暂时性失明一会啊!”

    布罗尔目瞪口呆:“兄弟,德国佬疯了才会为了几包烟陪我们玩命吧?”

    阿尔弗雷德:“别怎么想!现在物资紧缺,我今早还听见那些家伙在抱怨——而且虽然我屯的烟不多,但应该够让我们几个跑出去。”

    因为这一计划听起来过于异想天开,当一周后阿尔弗雷德兴冲冲地告知他们他真的搞定了看守时,布罗尔和奎恩集体懵逼了。

    “我本来打算只给十包的——结果那小子答应后没多久又翻脸说要十五包——太恶劣了!他怎么坐地起价啊!”

    阿尔弗雷德抓着一些细节上的问题絮絮叨叨。在对自己逃跑计划进行长长介绍后,他坚定地拍了拍两位战友的肩膀。

    “For America——”


***


    雪花沥沥淅淅地坠落,世间万物仿佛一瞬间白了头,本来灰蒙蒙的战俘营也借机偷取了一点色彩。

    看守十分讲信用,他在三个人影艰难翻越铁丝网的时候选择性失明。天气很冷,他的鼻头被冻得通红。于是他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三个美国人在雪地中行走。他们捡了两根勾在一起的树枝清扫留下的脚印。雪还在下,三个人呼出的气都变成了乳白色的氤氲水雾。

    他们接下来的打算是,到战俘营附近的一个小火车站去,扒上一辆向东行驶的火车,去波兰,去投靠苏联人。

    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东方既白。

    凌晨的火车站空旷无人,唯一的看守趴在一间小木屋里轻轻地打着鼾,没关紧的门缝里隐隐约约透出昏暗的灯光。

    在黎明时,一辆火车缓缓驶入站台。他们成功翻进了一个堆满干粮的车厢。

    “上帝保佑,”布罗尔感叹到,“这一路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他随意地躺下,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

    “——别的不说,我现在有一种作为谷仓里的老鼠的幸福感。”奎恩往嘴里塞了一口面包,因为嘴里含着东西,他的话有些含糊,“我小时候讨厌老鼠,每到秋天它们都会成群结队地出来,在食物上留下自己的牙齿印。”

    “嘿,你是在农场里长大的?”阿尔弗雷德靠着车厢壁坐下,双手抱着膝盖。

    “是哦。等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我想我可以邀请你们到我家来玩玩——在加利福尼亚州,那里每年大多数日子里太阳都很好。”

    他停了下来,好像需要一些时间去解压落满灰尘的记忆案卷。他想起大牧场边上的银灰色的灌木丛,农田水渠里清澈欢快的流水、翠玉般的苜蓿,欢快地撂蹄子的马驹,每次风一吹,它们长长的鬃毛都会波浪似的舞动。

    列车向前奔驰着,引擎颤抖,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雪原上拖拽出一道烟痕。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布罗尔打趣阿尔弗雷德一杯倒酒量,吹嘘自己能连着喝一个晚上走路不打晃。他说他有个不算很远的亲戚家是捣弄酒水的,在20年代禁酒令生效后还在美墨边境偷运过酒。有着这层关系,他喝过劣酒,也喝过好酒,算是阅酒无数。有一次他甚至混进了那些上流人的舞会,装扮成清洁工,在吧台角落顺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说着布罗尔又和奎恩打了个dǔ,内容是战争结束后阿尔弗雷德能否学会喝酒,赌注是在家里请一顿饭。很快话题又转到参军原因,阿尔弗雷德表示自己最开始是奔着军饷来的,伞兵比一般陆军多五十块钱。一次上头长官来巡视,问他:“小子,你为什么参军?”他大声道:“五十块钱!长官,伞兵比步兵多五十块钱!”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长官仿佛当场生吞了一只德克萨斯大蠊的表情,惹得布罗尔和奎恩哈哈大笑。他们接着把话题扯到苏联人,三个人用他们的塑料俄语凑合了半天,最终商定出来为了不被当成德国佬直接击毙,见到苏军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是“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товарищи!(美国同志!)”。

    一夜未眠的三人都有些疲惫,他们渐渐止住了话头。奎恩和布罗尔索性直接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阿尔弗雷德靠着颠簸的车厢壁,半梦半醒。他眯着眼睛看着高高的车窗外头极速退去的光秃秃的树干发愣——这个表情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慵懒的猫。

    几秒后,一阵巨大的恐慌突然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他迅速地蹦起来,开始拼命摇晃沉溺在酣梦中的战友:

    “Damn!快醒醒!这车的方向不对!这样下去我们——”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列车发出一声叹息般的长鸣,开始减速。阿尔弗雷德冲到车窗边上,费力地垫起脚往外看——由远及近的路牌上明晃晃地写着,“Berlin”。

    

 03


    其实阿尔弗雷德他们刚刚溜上车的时候,火车的走向确实是向东的。但是由于东侧的铁路出了一点小问题——一段长达五百米的铁路枕木被活跃在波兰境内的游击队捣毁,导致火车不得不临时转向。经此一事,三个美国人被直接送到了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心脏,柏林。

    柏林的火车站相比旧德雷维兹,不能说是人迹罕至吧,也只能说是沸沸扬扬。为了避免被德国人堵在车厢里逮个正着,他们在临近站台的地方跳下了火车,打算蹲在一个隐蔽处天黑,再找机会扒上别的列车。

 ***

    一身黑色军装的男人站在站台上,背着手。他的气质很锋利,像闪着银白色的寒光的出鞘的刀锋。军帽投下阴影罩住了他的半张脸,显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他伸手抬高帽檐,好像在嫌弃它遮挡了视线。

    他勾了勾嘴角,拿起对讲机。

    “亲爱的荣格军长,你猜我在你的片区里看到了什么?”

    对面沉默了几秒。他紊乱的呼吸声顺着无线电传到了男人耳中——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对方的不安与恐惧——他总是很享受他人的这种情绪。

    “……请您明示。”在他的耐心耗尽之前,对方终于忐忑不安地开口。

    男人扫过站台外整齐的铁轨,有意无意地在一簇茂密的灌木丛上停驻了目光。

    他舔了舔上嘴唇,又笑起来:“带上你的人滚到中央火车站来!我给你五分钟。”

***

    在被一枪托砸晕前,阿尔弗雷德、布罗尔和奎恩都没有发觉任何异常。等他们再次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盖世太保的黑牢里了。

    阿尔弗雷德是被冲着腹部的一记闷棍打醒的,他整个人瞬间炸起,扭曲地蜷缩成一团,顿时失了叫喊的力气。

    一股大力猛的把他的双臂扭到身后,他模糊间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反捆住了。他被扯着重重摔到地上,还没缓过神,左肩上就挨了一脚。好像有几个人同时对着他又踩又踹,霎那间,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疯狂嚎叫。疼痛成为了他唯一的知觉。他用尽全力咬着下唇,至其鲜血淋漓,手指几乎要抠进自己掌心的肉里。他甚至开始祈祷德国人给他个痛快。

    牢房又冷又黑,地板和墙壁上满是干涸的发黑的血迹。

    他大部分时间里都昏昏沉沉的,但中途断断续续醒过来几次。头疼得快要裂开了,剥蚀着他的神经,这导致他连最基本的思考都不能正常进行——自从被抓起,他好像一直都在被反反复复地拷打——dǎng卫军明显对他会说什么毫不关心,他们只热衷于折磨人,并且花样层出不穷:拿脚踹,圈踢,往身上踩,反捆双手,拿鞭子抽,拿棍子敲,拿枪托砸……他觉得自己离死掉就差那么一点了——甚至,有一次恍惚间他看到穿着白色长袍的人站在旁边,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升天了。

    多年以后,当阿尔弗雷德再次回忆起这段黑暗的往事时,他以一种诙谐的口吻评价到:“Seems like I’m not in paradise yet, cause angels don’t speak German.”(这么看起来我并不在天堂,因为天使不说德语。)

    他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也不知道布罗尔和奎恩的情况——如果不是一次巧合,他真拿不准自己哪天心理崩溃后会不会撞墙自我了结。

    阿尔弗雷德被翻来覆去审讯的第六天,在他被两个dǎng卫军一左一右从牢房拎去审讯室的路途中,一名国防军军官和他擦肩而过。

    叫住他。心里有个声音喊着。

    阿尔弗雷德奋力挣扎起来。他向那个国防军军官大喊:

   “help!!!”

    他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了身边两个dǎng卫军紧绷着挥起了拳头,于是他迅速用手护住了脑袋,心里头疯狂地祈祷那个人听得懂英语。

   军官果然停住了脚步。他折回头来,叫住了两个负责押送美国人的党卫军士兵。

    “贝什米特上校!”

    两个士兵立刻站直,向军官敬了礼。

    阿尔弗雷德这才抬头看他。这个军官有一张标准的日耳曼人的脸,冰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深眼窝,薄嘴唇,金色的头发全都向后梳起。他看上去很严肃,但阿尔弗雷德却莫名觉得他在压抑一些情感,像是某种浓烈的不安。

    他们用德语交谈了一会。阿尔弗雷德听不太懂,但大概可以猜出他是在询问自己身份和来历。贝什米特示意三人等他一会,转身进一了个有通讯设施的房间。大概过了三分钟,他大踏步走出来,向两个士兵宣布到:

    “战俘由国防军统一管辖。你们越权了。”

***

   路德维希·贝什米特——更准确的说法是,路德维希·冯·贝什米特上校——带着阿尔弗雷德把半死不活的布罗尔和奎恩也从dǎng卫军的黑牢里捞了出来,并把他们送回了中央火车站。一路上,四个人都默默无言。阿尔弗雷德靠着车窗向外看,柏林的建筑多是冷硬的灰色,天空也灰蒙蒙的。因为和伦敦的空战,这座城市中也四处可见断壁残垣。道旁的房屋又高又窄,大多店铺都闭了门。阿尔弗雷德还注意到一家闭着的咖啡馆,门口摆的瓶子里僵立着枯萎的玫瑰。

    雪还在下。

    三个美国人在站台上等火车,路德维希背对着他们抽烟。他静静地看着铁轨、缆线,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时值初冬,铁路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没有一只禽鸟愿意在那儿停栖。他缓缓吐气,缥缈朦胧的浅白色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庞。

    就是在这样一个情景下,路德维希回过头看向三个美国人。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

    “别再尝试越狱了。战争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你们都可以回家。”

    阿尔弗雷德的蓝眼睛直视着路德维希的蓝眼睛。寒风中好像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萧索的烟草味。

    他从对方身上发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故事感。有那么一瞬间,他对这个德国军官的经历产生了好奇。

    但他最终移开了目光。

    在战争中,人与人的命运就像相交的列车轨道,在一个节点巧合般的重合,造就不同的故事的唯一交集,之后毅然决然地奔向各自的终点。残酷,但真实。

    ——火车进站了。

***

    在重新回到III-C战俘营后,三个美国人足足躺尸了一周。阿尔弗雷德在终于勉强回归活蹦乱跳的行列时,又被拎着棍子蹲在门口等候已久的舒尔茨暴揍了一顿。

    这个好脾气的德国人看上去被气得不轻。他浑身颤栗着向他们吼道:“你们到底有多蠢才会干出这种事儿?活腻了吗!?战争就快要结束了!我们到时候都可以回家!”

    他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三个美国人在墙角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不敢看他。

    舒尔茨皱着眉头。他看了看他们手臂上还没来得及拆的绷带,消瘦了一圈的肩膀,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最终只是缓缓叹了口气,道:“从现在开始,别干傻事。”

    三个人还没来得及感慨德国人士气竟崩得这么厉害,就得到了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

    他们被孤立了。

    由于他们的逃跑行为,当时的III-C战俘营里来了一次体罚,阿尔弗雷德倒霉催的战友们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抽,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一言难尽积怨已久。在三人在去柏林转了一圈回来后,开始遭到有意无意的针对。很多人拒绝和他们说话,即使一定要交谈,态度也十分冷淡,

    这总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到1945年1月,他们终于摆脱了来自战友的冷暴力——这倒不是因为其他人的良心发现,而是他们终于不想再忍受这糟糕的氛围,于是决定再跑一次。

    不久后,阿尔弗雷德就听说了一个省事的新闻:苏联红军离这里已经只有80公里了。也就是说,如果这次他们顺利跑出来,可能连火车都不用扒。

    

04


    依然是夜晚。月孤单地悬着,黑夜沉寂,寒气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树黝黑的枝桠,给其添上一层冷硬的漆。营地里一片嘈杂,时不时传来德国人维持纪律的怒骂声。

    奎恩按照计划佯装癫痫发作,阿尔弗雷德和布罗尔顺理成章地扛着担架过去抬他。与此同时,提前和阿尔弗雷德约定好的伙计在场地上制造了一点小骚乱——他和一个相看两厌很久的人从互相阴阳怪气发展到互骂,过了一会又升级成为热烈的物理交流。他在那人的下巴一侧狠狠揍了两拳,那人没倒下去,反手一拳砸在他的眼角。他忍着晕眩感扯住对面的头发,两个人滚做一团。

    趁着德国人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了过去,阿尔弗雷德和布罗尔成功把奎恩抬到了门外的医务室,并在那里混上一辆送菜的马车,藏匿在车上三个木桶里。

    过了一会儿,姗姗来迟的车夫扬起马鞭,随着马的长嘶,马车在道路上扬起一阵尘土,晃晃悠悠地向营地旁边的奥德河方向前行。

    人类历史上不乏微小的巧合扭转整个事件发展走向的例子,比如1453年君士坦丁堡城墙上敞开的凯尔卡门。一个人的一生中也不乏一些小小的意外,比如一块横亘在毛坯路转弯处的拳头大小的石砾。

    在这个距离营地没多远的转角,马车的轮子精准地碾上了石砾,连带着整个车身瞬间失去了平衡,直接咚的一下翻倒在地。

    三个躲在桶里的人体验了一把跳楼机的感觉,然后被狼狈地甩了出去,砸到地面上。

    车夫和几个押送物资的德国兵短暂地傻了眼。趁着他们纠结为什么蔬菜会大变活人的功夫,阿尔弗雷德反应神速,他一手拉上布罗尔,一手拉上奎恩,接着不要命似的撒腿狂奔。

    枪声大作。反应过来的德国人一面毫不吝啬地往外送子弹,一面向不远处的营地大声呼喊。很快,又是一群士兵带着狂吠的军犬向这边奔过来,加入了浩浩荡荡地围捕队伍。

    眼看着三个人在一块目标过大,团灭的几率按秒记地飙升,阿尔弗雷德心下一横。

    他大吼了一句“分头跑!”,然后放开了两名战友的手。

    黝黑的夜色中,三个人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慌慌张张地夺路而走。

***

    阿尔弗雷德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离那条无名的溪流已经很近了,借着朦胧的月光和哗哗的流水声,他能大致判定溪流的位置。

    他还是没有脱离危险。在一刻都不敢松懈地摸黑奔跑了好久后,他听到了令人窒息的犬吠。几个德国人拎着手电筒细细搜寻着,大有要把地皮全都翻个遍的架势。他刚刚缩在一处断木撑起的小穴里躲过了搜寻。那里面有一种发霉般的潮湿,飘着恶臭阴暗的空气,生出了浓密的青苔,蔓延的苔藓一丛丛生长在泥土里和半朽的树干上,他的手撑上去,沾染上一言难尽的黏稠。

    他刚挣扎着爬出去,就又听见军犬由远及近的叫声。他颤抖着跑出树林,将自己暴露在昏昏沉沉的月光下。

   这条溪不大,窄窄的,水流寒冷、湍急,溪岸上生长着桦树,如果是夏天,这些树脚下会汪起一个个小水坑。

   他扑通一声跳进溪流里。

    阿尔弗雷德顺着流水往下漂着。冬天的溪流虽然没有封冻,但冰冷刺骨,他奋力乱蹬着踩水,尽力维系身体的热量,终于在抽筋前把自己拖上了岸。他浑身湿透了,被夜风一吹,马上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状态。这种感觉并不好,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担心布罗尔和奎恩的情况,希望他们也成功跑出包围圈,希望他们三个能再次碰见。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找到了一间废弃的木屋,并钻进去里勉强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他凭着微弱的方向感向东头走了整整一天,中途还远远看见零散的后撤的德国士兵。阿尔弗雷德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觉得,再这样走下去,不出意外,他马上就会碰见苏联人。

***

    几天后的清晨。

    太阳难得的钻出云层,不温不火得吞吐着光和热,山峰的轮廓在晨曦里清晰分明。迎着林子里的露水,阿尔弗雷德在众多鸟鸣声中敏锐地识别出了一些特别的声音——像是人的交谈声。

    呼吸似乎都变得轻盈了。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重新变成了十岁的孩子,面前摆着一个礼物盒,他一面无比期待盒子里的东西,一面又被种种顾虑侵占——万一盒子是空的呢?万一这只是别人的整蛊游戏呢?万一期望落空了呢?

    他小心翼翼地向声源处移动。

    看见好几辆坦克停在不远处的农舍边上,似乎其中一辆还是美国产的谢尔曼。几个红军士兵在旁边围成一圈,正在吃早餐。

    阿尔弗雷德瞬间兴奋得浑身颤抖,他手忙脚乱地从外套口袋中翻出一盒Lucky  Strike(烟)当作身份证明,激动地挥舞着向苏联人跑过去。

    终于,他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嗓子大声喊出:“——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товарищи!(美国同志!)”

    苏军士兵被阿尔弗雷德这一嗓子吓了一跳。他们迅速警戒起来,端着枪警惕地靠近、搜身。

    这几个苏联人都听不太懂英语,阿尔弗雷德用一长串夹杂着零散俄语单词的英语和一通宛若瞎比划般的肢体语言和对方进行了惨烈的交流,最终凭借101空降师军服纽扣上鹰的图案勉强自证了身份。慷慨的苏联人随即给他乘了一碗汤,又分给他一块列巴。在树林里过了几天原始人生活的阿尔弗雷德被食物的气息感动得眼泪汪汪。他风卷残云般解决了几天下来难得正常甚至可以说是美味的早餐。

    隆冬的太阳洒下些许暖意,松树的枝叶上擎着雪,白雪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柔滑,轻盈蓬松,看上去甜腻腻的。

   一个清丽的声音,带着些许斯拉夫人特有的翘舌口音,尾音微微上扬:

    “Hello?”

    阿尔弗雷德猛的回头。

    他对上了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那人的双眸像历史上最顶尖的工匠精心打磨的紫水晶,在这迷蒙的淡紫色中,世间万物都瞬时失了颜色。他的鼻梁挺立,微微下垂的眉梢给那人的面部添上了几分柔和,冲淡了一身冷冽的军人气质。


    那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见到伊万。


***


    伊万·弗拉基米耶维奇·布拉金斯基少校刚刚被告知,他的部队遇到了一名美国人。作为队伍中为数不多懂英语的人,他迅速被几个战友连哄带骗地拉过去当免费翻译。

    他向阿尔弗雷德详细询问了他的情况,在了解了眼前这个美国人的复杂经历后,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语。

    他按了按眉心——事关盟国的士兵,他也不敢怠慢,于是打算回去赶一份报告说明情况,再请示一下上级要如何处理。他嘱咐了几句,让阿尔弗雷德先休息,然后转身离开。

    阿尔弗雷德叫住了他。

    “嘿,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停下来。

    “叫我伊万就好。”

    阿尔弗雷德在苏军队伍中混了一天。由于距离历史上著名的易北河会师还有一段时间,苏军对这个美国人十分感兴趣。所以虽然语言不通,双方处于一个这边问“你吃了吗”那边答“对啊今天天气真好”的状态,但他们依然交流得十分愉快。

    傍晚时分。太阳蜷缩成一个炽热而残缺的圆,浸染了天空一角,远处层叠的树林成了吞吐的蓝紫天色中模糊不清的剪影。

    阿尔弗雷德蹲在地上,手里拿了根树枝比比画画,向几个苏联小伙传授炸弹的爆破技能(这是他在军校里学的最好的一门课)。

    他看见伊万向他走过来,于是他蹦起来向他挥手。

    苏联人踟蹰了一下,他并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他正了正帽檐,走到阿尔弗雷德面前。

    “同志,总部让我派人送你回去——他们会安排火车把你送到莫斯科。到那里后你直接去美国大使馆就行。”

    说罢,他简短地介绍了负责送阿尔弗雷德回总部的军官,之后礼节性地拥抱了愣在原地的美国人一下。

    “До свидания, товарищ.(再见,同志)”

    

05

    

    美国人站在原地没动。

    晚风轻拂,苏军的营地里逐渐亮起灯。人们清扫着残雪,在空地上堆放起拾来的干柴。

    半晌,阿尔弗雷德才缓缓开口。

    “不是……伊万,你说的每一个单词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有点不明白……”

    伊万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这个动作显得他有些孩子气——他正打算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就被阿尔弗雷德制止了。

    美国人深吸一口气,尝试把各种瞬时涌上心头的情绪压下去。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了无数的画面,有牺牲的战友的脸,战俘营中形销骨立的苏联人,柏林盖世太保的黑牢,生死未卜的布罗尔和奎恩……他烦躁不安抬手,撇开了挡着视线的刘海。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明白,他并不想就这样回到后方。

    战争是一场混合着生命与鲜血的残酷洗礼,它能让胆小鬼变得勇敢,让吝啬的人变得慷慨,也能让曾经那个为了多出的五十块军饷参军的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听着,伊万——我并不是一个被解放的战俘——而且恰恰相反,我是自己跑出来的。我想我有资格选择留下和你们一起战斗。”

    伊万定定地看着阿尔弗雷德。他突然笑起来,白金色的刘海一颤一颤的。

    苏联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依然笑眯眯的:“这样啊。”

    “我同意了哦。”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答应了的阿尔弗雷德:“哈?”

   伊万拿手在他眼睛前面晃了晃。

   “喂,你是聋子啊?”

    接着,他自顾自向营地那头喊了几句什么,苏军士兵们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伊万回头,示意阿尔弗雷德跟上他。

    阿尔弗雷德一头雾水地和沿途的苏联人击掌,点头回敬他们表示欢迎和感谢的手势。他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三两步追到和伊万并排的位置,大声问道: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伊万耸了耸肩:“我说,今天晚上每个人可以领一瓶伏特加。”

    阿尔弗雷德:“…………”


***


    当晚,曾被一杯啤酒放倒的阿尔弗雷德明智地选择了不去尝试那种看上去和水没什么区别的高浓度酒精饮料。

    苏联士兵们显得异常兴奋,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高声聊天。伊万被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的战友们拉去玩牌了,阿尔弗雷德于是充分发挥了自身潜能,开始自力更生拓展交际圈。他很快认识了一个英语相对流利的名叫萨拉的年轻人,并毫不客气地把对方揽过来充当免费翻译。阿尔弗雷德在对苏联人死缠烂打下,终于搞清楚了傍晚时伊万冲营地喊的内容——确实是关于请全队喝酒这件事儿,但原因是“我们亲爱的美国同志勇敢地选择留在前线成为和我们并肩作战的一员”。阿尔弗雷德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留下来和苏军发伏特加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不能说是千丝万缕吧,至少也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他很难不怀疑他们只是想找个由头喝酒。

    深黛的幕布罩住了天空的四角,月亮隐去了身影,剩下不啻微茫的群星仍一派歌舞不歇。夜风中的树林依山的起伏微微摆动,雪层反射着亮眼的白光。

    阿尔弗雷德和萨拉坐在一处火堆边上烤火,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了很多。阿尔弗雷德从萨拉那里得知,自己所在的部队约有500多人,步坦混合编制。这支队伍可谓命途多舛,在过去两年的惨烈鏖战中,士兵中很少有人能活过四个月。一批批年轻的战士来到这里战斗,牺牲,接着又会有新的人来补上。当然,自从伊万被调任到这支队伍后,部队可怕的伤亡率总算下降了不少。

    他们顺理成章地聊到伊万。萨拉十分崇拜他们的指挥官,据他说,在伊万刚接手这支队伍时,很多老同志对他的能力表示怀疑——这也无可厚非,因为伊万当时才24岁,这个年龄对于指挥官而言过于年轻了——而且因为身世不明,甚至有传言说他能爬到这个位置完全是由于他是某位高官的私生子。但事实上,伊万12岁就参军了,他不仅有深厚的资历而且在战术上也颇有成就,具体表现为,他在上任不久就用极小的代价接连的换取了几场战斗的胜利,让所有人心服口服地闭上了嘴。到这里,萨拉用手肘拱了两下阿尔弗雷德,摆出一幅神秘兮兮的姿态。他说你知道吗,虽然少校平时对别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人豪爽讲义气,遇到事情总是冲在最前头,在战场上是会帮战友挡子弹的存在。有一次他拖着受伤的胳膊顶着德国人的枪林弹雨,单枪匹马闯回前线救出了一名重伤的战友。没有人应该被抛下!他经常怎么说。

    伊万给阿尔弗雷德安排的职位是他的坦克坐车的步兵,平日里跟在他周围就行。这其实算是一种优待——毕竟,当战斗打响时,待在指挥官附近会相对安全一些。阿尔弗雷德被分到了一把苏式波波沙,他进而询问能否得到一个钢盔,于是伊万告诉他苏军全队只有坦克帽和编织帽,并把自己附着红星的编织帽扣在了他脑袋上。

    几天之内,一则消息在苏联近卫第1坦克集团军内部不胫而走,并被人们津津乐道——相传,那位以严肃著称的、令人尊敬的年轻少校,伊万·弗拉基米耶维奇·布拉金斯基同志身边多了一个头戴毛线编织帽,身披美军101师战斗服,手持一把波波沙的美国人。

    在接下来的几场战斗中,苏联步兵总是把阿尔弗雷德挤在中间。这也是一种照顾,但阿尔弗雷德并不太喜欢这种被照顾的感觉。即使已经司空见惯了战争中生命的脆弱和消亡,他依然会感到无比痛苦。他见识到了苏军行军条件的艰苦——气温实在太低,军粮大多数时候是冻着的,夜间坦克发动机不能停转,否则机油会冻住等等,这让他意识到,他刚遇到苏军那天碰上的短暂休整竟是如此难得。

    阿尔弗雷德的爆破技能在清理树木之类障碍物时派上了很大用场,同时,由于他懂得如何迅速引爆反坦克地雷,这使得部队可以快速拆除德国人的路障,行军速度加快了许多。他逐渐凭本事混成了全队的技术型人才。

    苏军一路向西推进。阿尔弗雷德所在的部队一路拔除了几个德军据点,在1月30日晚,他们已经十分临近III-C战俘营了。

    

06


    1月31日凌晨。

    东方的天际线上隐隐透出些光亮,苍穹下的树林森然散着冷意。几棵枯树的枝干被藤蔓勒着,怪异地向天空延伸,像含恨而终的人最后的挣扎。四下里很安静,只有河水破碎在巨石上的呻吟和时不时传来的猫头鹰的叫声。

    进攻就是在这时打响的。

    只听一连串砰砰砰的枪响,一时间,战士们的吼声和指挥哨声此起彼伏。黑夜中的战俘营刹那间变得灯火通明,德国人迅速组织起了反击,随着几挺机枪一阵噼里啪啦,带着血的子弹一齐飞溅,不时传来子弹射入人身体的闷声和凄厉的惨叫。

    炮火声震耳欲聋,苏军进行了一轮炮火覆盖。伊万从坦克上跳下来,一把扶住了一个抱着胳膊痛号的伤员。他迅速把那人移交给军医,然后飞奔回前线。

    在逐渐明朗的天色中,他看见美国人挤到了战线前沿,迎着炮火抄起一个德国人丢过来的手雷准备往回扔。

    伊万感到一股致命的紧张,就像一把锋利的锯齿刀沿着脖颈剐蹭。他勉强绷着名为理智的弦,一个健步飞奔上前,一把揪住了阿尔弗雷德的后领,把美国人猛得往回一拉。

    下一秒,手雷在半当空炸开,热浪和碎石扑面而来,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他们都灰头土脸的。阿尔弗雷德后怕得拍了拍胸口,伊万气急败坏地朝他大吼:“你不要命了吗!?”

    又是一阵炮弹炸响的轰轰声,阿尔弗雷德紧紧皱着眉头,他只能看见伊万嘴巴一张一合的,于是也大吼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在意识到交流无效后,他们果断矮着身子爬起来,迅速向后退。苏军炮火攻势十分密集,过了不久,德国人的枪声越来越零星,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这片战场时,苏军的坦克撞开了III-C战俘营的围墙。

   几分钟后,他们彻底解放了这座营地。苏联人开始清点物资,押送德军战俘,井井有条地处理起后续事项。


***


    阿尔弗雷德一路狂奔到原来居住的院门前,砸开了门锁。院子里乱哄哄的,一片惊叹与欢呼声。他于是蹦起来,激动地和战友们打了招呼:

    “嘿!伙计们!你们还好吗?!”

    顾不上战友们惊喜又诧异的目光,他再次急切地发问:

    “你们有布罗尔和奎恩的消息吗?”

    气氛顿时沉寂下来,阿尔弗雷德的心也随之一沉。人们让出了一条道,他顺着看过去——不远处的空地上并排立着两个十字架。

    他呆立在原地。

    悲伤的情绪、绝望的情绪,夹杂着悔恨、不解、不可置信,扭结在一起,像夏日的狂风骤雨般径直朝头顶砸来。

    “……那天他们被德国人追上了。”有人开口。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枪林弹雨中的幸运儿。他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可是为什么......

   一阵脚步声。

    一个苏联人匆匆跑过来。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向他喊道:“同志!少校请你到营地的办公室一趟!”

    阿尔弗雷德机械地点头,脚步虚浮地向外走。一切知觉似乎都消失了,巨大的悲伤拧成利刃,把他拦腰斩断。

    一个被打中脑袋的德国人倒在路旁。他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把那人翻了过来。

    他看到了舒尔茨的脸。

   命运肆无忌惮地戏谑着这个年轻人,它在短短几分钟内为他送来了接连的重击,然后饶有兴致地蹲在一旁,观察着他的翻涌的情绪。

    他的脑袋生涩地转动着——嘿,开什么玩笑。他想。我可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德国佬不久前还讲过战争要结束了我们都能够回家的这种鬼话呢。还有布罗尔和奎恩那两个混蛋,该死的,不管怎么说,他们通通欠我一顿饭。

    他合上了舒尔茨睁得大大的眼睛。

    他一直走到道路尽头的矮屋前,推门进去。

   屋子里的柜子和书桌的抽屉都被打开,保险箱也被炸开,里头的相机、手表、勋章和包括卢布、英镑、法郎、美元、马克在内的钱币散了一地。厚厚一叠文件瘫在桌上,地上甚至还放着一些四分之一磅装的美制硝化淀粉炸药。

    伊万正站在书桌旁翻找着文件,闻声抬头看向他,然后瞬间变了脸色。苏联人欲言又止,他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半晌,只轻声问了一句:

    “你还好吗?”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地点头,他突然发觉脸上凉凉的。他感到有些尴尬,飞快地转过身去,把泪水尽数蹭到了袖子上,在稍微管理了一下面部表情使其不至于垮的太难看后,他才又回过头,努力扯了扯嘴角。

    伊万有些担心地看了看他。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所以他只是沉默地把阿尔弗雷德的战俘档案和存档照交给他,又整了整屋子里其他有用的东西,把它们悉数打包。

    在做完这一切后,他小心翼翼地给了美国人一个拥抱。

   美国人沉默地回抱他,那样的用力,似乎在恐惧伊万下一秒也会消失不见,于是想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里。他用心感受着苏联人的体温,就像在茫茫大洋中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攀在峭壁边缘的人握住了一根绳索,漂浮在虚空中的人找到了一个支点。

    过了良久,阿尔弗雷德才逐渐找回活着的那份真实感。他有些尴尬地放开苏联人,小声说了句“抱歉”。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一束被阴影切割过的霜白色光束穿过玻璃窗斜斜洒进来,被捂得温热的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灰尘。阿尔弗雷德和伊万离得很近,在这个距离里,他能清晰的看见苏联人在太阳光中闪闪发亮的白金色发丝和长长的睫毛。

    伊万摆摆手。他们随即一起把缴获的文件和其他东西搬出去,送到连队的卡车上。

    阿尔弗雷德把他自己战俘档案和存档照收好,打算等战争结束后一并带回家留作纪念。

     他们并排站在一辆KV-1重型坦克前, 伊万拎着枪,阿尔弗雷德抱着双臂,两个人都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穿林而过的风把二人的刘海吹得有些凌乱,金子般的太阳光洒满他们全身。

    碰巧的是,这一幕偶然间被一名战地记者记录了一来,永远的封存在相机里。

    这就是阿尔弗雷德和伊万的第一张合照。当然,当美国人自己看到这张照片时,已经是一年后了。


07


    千年前,在神秘的东方古国中,一名叫李白的诗人挥毫泼墨,写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诗句。

    停驻在德雷维兹休整的苏联战士们虽然没有听说过这句诗,却对诗句的精神内核有着深刻的领悟。

    在上级的默许下,夜里,他们在营地中生起了篝火。战士们围着火堆聊天,写信,喝酒,很快就有人唱起了歌——有山楂树、向斯拉夫人告别、神圣的战争,当然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喀秋莎。有一个士兵拿出一架小型巴拉莱卡琴,开始熟练地演奏起来,跳跃的音符瞬间环绕在整片场地。很快,几个士兵相互牵着手跳起舞来,他们吹着口哨,灵活地舞蹈、欢叫,大声唱着歌,时不时做出一些高难度动作,比如跳起来凌空转一圈,这时旁边的人群中就会爆出阵阵掌声与喝彩。

     伊万在没什么人的角落里点了支烟。草地上还覆着残雪,在经历过这兵荒马乱的一天后,雪层上横七竖八地印着鞋印,混着粉尘和污泥,显得脏兮兮的。空气湿冷湿冷的,他呼出的气在身前形成一团霜白色的水雾。

    他打开一个玻璃瓶,蹲下身来,把里面装着的酒缓慢认真地倾倒到地上,好像在进行着某种庄严的仪式。

   有人走到他身侧蹲下。伊万偏头看过去,只见阿尔弗雷德鼻头被冻得通红,手上抱着一瓶伏特加。

    美国人在这几日的行军中总是滴酒不沾,这让很多苏军战士们暗暗称赞他的自制力,并紧接着吐槽一番自己无法想象没有酒的人生该如何度过。伊万有点想笑,他把倒空了的酒瓶放在地上,开口道:

    “我记得你不喝酒。”尤其是这么烈的。他想。

    阿尔弗雷德说:“他们都说,醉了就可以忘掉一些……不好的事情。”他眨了眨眼睛。

    伊万哑然失笑。他想起来1941年的平安夜的傍晚,那天莫斯科下着雪,他裹着军大衣在猎猎寒风里走了十几里,去迎接艰难到达的通讯车。

    他取回了一个印着政府公章的信封。信件的内容很正式,也很公式化,但他不敢细看,在读到一半时就把那张纸丢进了壁炉。他整整一个晚上都在给自己灌酒,喝到吐出胃酸,也就缓了缓又接着喝。到12月25日的太阳升起时,他栽倒在地板上。如果不是军校的值班老师在当晚发现了他的缺席,硬生生砸开了他的屋门,他也许就交代在堆积如山的空酒瓶里了。他睡了整整两天,再次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于是伊万点头,又摇头。

    “忘记只是暂时的,你总是要面对现实,在第二天早上。不过那时最先找上你的会是头痛——醉宿的感觉可不好受。”

    阿尔弗雷德没有回答。他以一种极其痛苦的表情——五官几乎挤成一团——仰头闷了一大口酒,被辣的连连咳嗽,整张脸开始涨红。

    他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纪念一些人。”伊万说,“在战争开始前,我交过一个笔友。他是中国人,叫王耀。他说,在他们那里,把酒洒在地上是对天、地、神明和我们已故的亲人、朋友的一种尊敬和缅怀。”

    阿尔弗雷德也默默把酒倒到地上。他说:“他们都死了。之前和我一起逃跑的两个朋友。还有舒尔茨——他是我在战俘营里的看守。”

    他耷拉着脑袋。

    “该死的。他是德国人,我应该恨他——他还揍过我。”

    “但他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像一个父亲对待儿子那样。我觉得我爸也应该是这样的。”

    伊万看着他,他接着往下说。

    “我爸早死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是我妈妈把我和我哥拉扯大的。……我有点想他们。谢天谢地,我哥他没参军,他是个工程师——你知道,这比较稳定,也比较安全。如果我们两个都上了战场,妈妈准会疯掉。”

    他顿了一下,问:“你呢?”

    伊万愣了愣,随即说:

    “我有两个哥哥。”

    他用的是“had”。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一会儿。

    “我很抱歉。”

    伊万轻轻摇头。

    “没事。或许你愿意听听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现在只有我记得,如果我也死了,它们就会永远埋在列宁格勒的冻土下边。这有点可惜。”

    阿尔弗雷德突然激动起来:“不许瞎说!”

    他语无伦次:“我是说,你不会有事——听着伊万。战争快结束了,之后我们都可以回家——你也可以来我家……我想我妈妈和马蒂都会喜欢你——我是说,我……”

    他的声音小下去了,最后一句伊万没听清。他笑了笑,说:“你最后说的是什么?——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的邀请吗?好啊,等战争结束。”


***

   伊万有两个哥哥,大的叫斯捷潘,小的叫伊利亚,他们的父亲是沃洛格达州的一个小有名气的地主。

    虽然亚历山大二世早在1861年颁布了关于农奴制改革的诏书,但大量土地依然由贵族和地主控制。高昂的地租和土地赎买款使大多数农民不得不继续依附于地主苟且偷生。老布拉金斯基在这样的情势下混的风生水起。他是个该死的混蛋,粗鲁、暴虐、势利,天生有两幅面孔。他一面打骂手下的佣人,一面向权贵点头哈腰,卑躬屈膝。他霸占着良田和整块的土地,将零星土地和沙地分给农民,在农民的土地中划出一小块一小块的耕地宣誓主权。这些零碎的土地像楔子一样钉在农民的土地里,使他们不得不以高价租种。

    斯捷潘生于1909年,比伊利亚大两岁。他们对童年最深刻的印象是父亲砸东西、打骂佣人的低吼,是每天以泪洗面的母亲。在两兄弟中,老布拉斯金对伊利亚尤为不满。他发现自己的二儿子总是和庄园里的农民、工人厮混在一起,为他们强硬地顶撞他。届时,他会把伊利亚吊在树上,用皮鞭狠狠chouda。伊利亚则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恶狠狠盯着他。

    相比伊利亚,斯捷潘更加狡猾,也十分冷静,他在父亲面前时总是连声附和,冷眼旁观,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他会在一些细小的地方给老混蛋使绊子,比如趁老布拉金斯基睡着时剪毁他出席晚宴穿的毛呢外袍,然后把剪刀塞到他手里。

    但是在父亲打母亲时,他做不到无动于衷。那时他和伊利亚还很小,他们一人抱住老布拉金斯基的一只大腿企图限制他的行动,但只是徒劳地被狠狠摔到地上。女人的惊叫和痛呼,男人不堪入耳的谩骂合着随着炉火跳动的而明灭的光影成了伴随他们一生的阴影。

    一战。二月革命。尼古拉二世被赶下台。十月革命。

    老布拉金斯基的庄园在内战中被毁,他从穹顶跌落,变得落魄潦倒,跟着罗曼诺夫王朝的余党举家西迁。伊万就是在路途中出生的。他出生后不久,老布拉金斯基就逝世了。讽刺的是,他是被白军杀死的。他们认为他是hong军派来的奸细,任他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

    伊万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几经辗转到了莫斯科。他们在那里受到了一个好心人的帮助,勉强安定下来。生活十分艰难,伊万还记得母亲把自己家传的金手镯用剪子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让斯捷潘拿出去换些粮食。为了节省家里的开支,伊利亚在十一岁的时候就拖着斯捷潘进了军校。因为出身敏感,他们兜了好大一个圈子。

    伊利亚和斯捷潘每个月都会寄一些卢布回家。在伊万九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害上了肺痨,这个可怜的的女人总是被楼上楼下涌进来的烟雾呛得痛苦不堪。她不久就病死了,伊万的两个哥哥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在安葬了母亲后,伊利亚向zheng委申请,把伊万带在了身边。

   “伊廖沙把我带到12岁,之后我进了军校。在我的印象里,他和斯乔帕都很忙,我和他们一年都见不到几次面。他们会给我写信,就写在一张纸上——一封信上半段花里胡哨的,下半段简洁利落。他们会在信末端一起署名,然后寄到军校的信箱里。他们后来发生了一次争吵,自那以后,他们就只会单独写信给我。伊廖沙在信里绝口不提斯乔帕,但斯乔帕会旁敲侧击地问我伊廖沙的情况。”

    “41年的时候——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德国人撕毁了条约,大军压境。他们都上了战场。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伊廖沙寄来的。那封信很潦草,信纸皱巴巴的,还沾了发黑的血迹。他对我说:‘亲爱的万涅奇卡,你的课业怎么样了?如果我没记错,再过两年你就要毕业,投身保卫祖国的伟大战斗了。请不要担心我,我和斯乔帕(他的部队明明被要求留守莫斯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这的)都在列宁格勒,这里的情况目前不算太糟,我们会在这和德国人战斗。期待下一次与你见面。‘”

    “我回了一封信,希望他和斯乔帕别再吵架,顺便告诉伊廖沙他记错了,我会在1942年毕业。我不知道那封信有没有送到,想来是没有的。再后来,那年圣诞节前一天,我收到了两张阵亡通知书。”

    讲故事的人平静地叙述着,就像在给小孩子念故事书。他手中的烟燃了一半,随着夜风飘的很远很远。

   

***


    “——嘿!少校!美国同志!你们在聊什么呢!要不要一起来跳舞?”

    几个热情的战友把蹲在角落里聊天的二人半拉半推地带进人群,途中阿尔弗雷德还被递了一杯酒。他本着不扫兴的原则一口干了。

    苏联人的舞蹈很奔放,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繁文缛节,没有技巧,全是感情。阿尔弗雷德看到几十双军靴在空地上旋转,跳跃,衣摆随着人们的动作高高扬起。他眼花缭乱,像个误入河流中心的旱鸭子,勉励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杯酒的缘故,他视野中的舞动的人群已经有了重影。

    他四处张望,然后就看到伊万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他的步法让美国人想到了滑冰的人,他小时候看过一次花滑比赛,那些舞者轻盈的像冰上的精灵,又像湖中的白天鹅,那样圣洁、美丽。他在苏联人转向他擒获了对方的视线,径直看向他眼底,后知后觉地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伊万踱步到他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投在他雪白的脸颊上,染上了几分暖意。

    “你醉了。”

    这甚至是个肯定句。阿尔弗雷德懊恼地想。

    他说:“也许是有点。我不知道。”

    他被伊万拉住,转到舞区边缘。

    夜很深了。

    他看着苏联人,对方的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正要说什么。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期待,世界安静下来了,那些欢乐的琴音和人们的谈笑都变得非常遥远,十分不真切,好像有一层毛玻璃把他和伊万包裹起来,与人群分隔开。他屏息凝神地听着,仿佛即将面对着什么庄严的宣告。

    然后他就听到苏联人用哄小孩般的语气对他说:

    “快去睡觉。”


08


    尼斯河-奥德河防线,是日暮途穷的第三帝国在东线的最后一道大型防线。一旦它被突破,通往柏林的道路将畅通无阻。

    也正是因为如此,苏军每往前推进一步,德国人的反扑就越激烈。几场接连的战斗下来,苏联人的队伍虽然稳步推进,但伤亡依旧居高不下。

    二月的一日清晨。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雾气重重,能见度低到只能看清周围30-50米的区域。军队正在穿越一片树林,战士们的脑袋和枪管耸立在白雾中,上下蹿动。这里的泥土黝黑黏稠,淤着水,一不留神就会陷进沼泽里。这片区域充满了不详的气息,就像吐着毒信子的黑曼巴蛇沿着脊人的柱往上爬,缠住脖颈,等待适合的时机亮出獠牙。

    前方突然发出一阵强烈的白光,伴随着叹息般的声音,透过雾气直照到他们身上,一时间地上清晰地映出战士们的影子。

    几秒钟后,光芒消失了。

    那是信号弹。伊万率先反应过来,他大吼到:

    “——全体隐蔽!”

    没等他话音落下,漫天的炮火惊雷般炸响,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机枪的射击声大作,咯嘎不停。破空而来的子弹发出一道道尖锐而嘶哑的长啸,旋转着削下块块血肉。泥水和着血水飞溅。

    一轮攻势后,反应过来的苏军马上开始反击。坦克吼叫起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响起,混杂着受伤将士的痛号与呻吟。手臂上别着十字袖标的医疗队飞速上前,手忙脚乱地救助伤员。

    伊万脸色很难看。他匆忙向zheng委招手,示意他到这来。zheng委比了个收到的手势。他向俯下身向伊万这个方向疾走,军帽上的红星闪烁。

    “砰——”

    伊万条件反射扑倒在地上,慌乱间,他的军帽顺着这惯性滚到了不远处的地上。他抬头看,政委胸口中了一枪,鲜血喷涌而出。他直挺挺倒了下去。

    有人大喊:“снайперы!”(狙击手!)

    炮声轰鸣,硝烟弥漫。他们头顶的空中,炮火和子弹无形的追逐与嘶叫。

    突然,伊万看见那个叫萨拉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他的视线。萨拉矮着身子捡起了他的少校军帽,扣在自己头上,然后向远处飞奔。他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了,他望着那个奔跑的背影,目眦欲裂。

    伊万被阿尔弗雷德拉起来,他们背靠背举着枪,手指搭在扳机上。

    “如果他再开枪,你能确定他的方位吗?”

    “——Trust me.”

    漫天咆啸声鸣中,阿尔弗雷德敏锐地捕捉到第二声枪响。几乎是同时,他锁定了狙击手的方位。

    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砰。不远处的树上坠下一个人,他身下鲜血蔓延,瞬时没了气息。

***

    萨拉被子弹打穿了腹部,他艰难地呼吸着,剧烈的疼痛蔓延到他的整个身体。他模糊间看到阿尔弗雷德和伊万飞奔过来,把他拖到掩体后面,接着是带着担架的医务兵。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反而奇迹般平静下来。他看见医疗兵在检查完他的伤口后沉重地摇头,看见他敬爱的少校和美国朋友一人一边握着他的手,都红了眼眶。他在最后的几分钟里突然对世间的一切充满了兴致。他开始最后一次打量周遭的树,天上灰白的云,军装上发亮的纽扣……他现在似乎不在乎死亡了。唯一的问题是疼痛。他能像任何人一样忍受疼痛,但这一次,疼痛让他筋疲力尽。阿尔弗雷德在他身上用光了所有的吗啡片,但它们都很快被不断涌出的鲜血冲散。

    他闭上了眼睛。

***

    一阵独有的低沉的尖啸声。所有人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

    “К чёрту! (见鬼!)没完没了了!”

    那是斯图卡(Stuka, 20世纪30年代nazi德国研制的一种螺旋桨俯冲轰炸机)的啸声。

    膨胀、爆裂、轰鸣。士兵纷纷俯下腰身——前方一百米处,一团火球正冲向天空。

    “隐蔽!”有人大声吼道——“隐蔽!”

    炸弹落在他们身边,扬起的尘土使一切变得黑暗,变得疯狂。斯图卡怒吼着低低掠过。它弓着巨背,咆哮着朝他们袭来,越过他们头顶,又戏谑似的垂直向上拉起,刺破云层。

    伊万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被阿尔弗雷德牢牢禁锢住,炸弹的强烈冲击让两个人一起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美国人脸上溅满灰尘,混着血糊成一团,他背上的军装几乎全碎了,鲜血渗开。他能听到美国人逐渐微弱的心跳。

    他心急如焚。恐慌扼住了他的心脏,他第一次这样的无措,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不敢去碰阿尔弗雷德浸满鲜血的后背,只好小心地让美国人靠在自己身上,不停地叫唤着:

    “Alf!Alf!——千万别睡!”

    阿尔弗雷德费力地撑开眼皮,强打精神,勉勉强强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不太连贯的音节:

    “嘿……伊万,你还……记得那天你….问我,我最后……说的是什么……吗?”

    伊万不自主地屏住呼吸。他整个人都在抖。

    雾气散了一点,微薄的太阳光从东方照射过来,形成一道道果冻般的光柱。

    阿尔弗雷德轻轻磕了两声,继续说:

    “——我说的是……我在这……里,你……就不……会有事……哈哈……hero可是…超酷的哦…”

    漫天的炮火和渐渐明朗的晨光被塞进了同一个画布,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割裂感。画中一人虔诚地吻了吻另一个人的侧颈,学着漫画里的英雄扯出一个标准的美式笑容。接着,他头一歪,昏了过去。



09



    入目是惨白的天花板。

    他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四周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带着白色帽子的护士忙碌地走动。他手背上插着针管,高悬的点滴瓶中,透明的药水稳定地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他花了很长时间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感到恍若隔世的不真切。他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后发生了什么,他有些焦虑。

    他艰难地转了转脖子,用手肘撑住床垫尝试爬起来。但瞬间的痉挛让他手一软,重新跌回病床上。他不小心扯掉了手背上的针管,针孔处沁出一滴血。点滴瓶剧烈地晃了晃。

    一个护士注意到他弄出的动静。她走了过来稳住了输液架。

    阿尔弗雷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这是哪里?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护士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她说:“兰茨贝格。”

   医院设立在瓦尔塔河畔的兰茨贝格,是苏军的野战医院。那天阿尔弗雷德昏迷后,团部的支援及时赶到,苏军把德国人逼退了好几里。军医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他被迅速送往后方接受治疗,捡回了一条命。

    伊万整合队伍,跟着大部队继续向柏林进发。他给阿尔弗雷德留写了份情况说明,签了字,还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简单的写着“回家”。

    阿尔弗雷德有些愣神。他在兰茨贝格的医院里待到了二月末,像是经历漫长路途的旅人终于得到了一个闲暇的假期,他每天都揣着富足感肆意消磨时光。他还挂念着伊万和他的队伍,于是每天都会围在收音机旁等待苏军的捷报。这期间,他还碰上了朱可夫元帅的一次视察。那天,阿尔弗雷德看见伤员们同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于是他也站了起来。接着,他就看到了那张只会在新闻中看见的脸。他十分震惊,朱可夫元帅也同样震惊,他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个美国人住在他的军医院里。在通过翻译了解到阿尔弗雷德的经历后,朱可夫元帅还开了玩笑说,“从诺曼底飘到这,确实是够远的”。(ps:因为他是伞兵)

    第二天,阿尔弗雷德就拿着元帅亲办的特别身份证明乘运送伤员的火车去往莫斯科。他到达这座城市时已是傍晚,天空放晴,但地面上还覆着雪,路灯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中连成暖黄色的一条线,棕黑色的树枝上坠着冰凌。

    他紧了紧大衣的领口。莫斯科的冬天的确很冷。

    他去到美国大使馆,出乎意料的是,在提交了自己的资料后,他被告知自己已经阵亡了。被宣告死亡的阿尔弗雷德一脸懵逼,在费了好大口舌后才勉勉强强搞清楚缘由——他的军牌丢了,而且他打死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丢的。听说红十字会在一具无名的尸体上发现了它,并告知了美国方面,于是政府给他的家里送去了阵亡通知书和抚恤金。到这会儿,估计他坟前的草都长得挺茂盛了。美国人哭笑不得。他走了一堆程序,最终通过指纹比对证实了自己确实还活着。    

    一番折腾后,1945年4月11日,阿尔弗雷德终于登上了回家的飞机。

***

    21岁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重新回归了原先平静的生活。因为从军的经验,他找了一份航运总监的工作。与此同时,他陆续走访了一些牺牲战友的家属,见到了奎恩向他描述的阳光下的大牧场——他还学会了喝酒,虽然酒量依旧差强人意。

    在战争结束后,阿尔弗雷德就写信给苏联大使馆寻找伊万的消息。他的第一封信在远渡重洋的时候被邮差不小心遗失了,美国人每天眼巴巴地望着蔚蓝的海平面,干等了四个月,在耐心被消磨殆尽时忍无可忍,于是重新投了一封。

   这次,他在两个月后收到了回信。苏联方面在字里行间委婉地吐槽,说联盟中名字叫伊万的人,打个比方,你在克里姆林宫门口喊一嗓子,十个人里高低要有七个回头。他们表示,由于战争后期军衔调动和部队更迭频繁,需要阿尔弗雷德提供更准确的信息。他们在信中询问美国人是否记得那位少校的姓氏,或者描述一下他的相貌,亦或者讲讲他参与过的战役。

    阿尔弗雷德这才意识到,伊万好像从来没告诉他过他的姓氏——虽然即使讲了他也不一定记得住——他印象中苏联人的姓氏都是一大长串。他发觉自己对苏联人所知甚少,一时间十分沮丧。

    他于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从肖像到事例,甚至硬生生记起了伊万两个哥哥的名字。

    在1946年一月末的一天,他终于收到了苏联大使馆的来信。信封里还附着一张照片,照片中他和伊万并排站在一辆坦克前望着远处的天际线,阳光普照,光影分明。

    他展开信纸:


“阿尔弗雷德·F·琼斯同志:

  

    经查询,您要找的人是伊万·弗拉基米耶维奇·布拉金斯基同志。很遗憾的告知您,布拉金斯基同志于1945年3月3日的一场战斗中不幸牺牲。联盟对一切在卫国战争中牺牲的战士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也向您致以诚挚的慰问。

    …………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驻美国大使馆                                                                1946.1.15”


    

    阿尔弗雷德没有再读下去。他攥着信蹲下,捂住了脸。



- end -

  

  

参考资料

1.b站小约翰可汗的视频 “美国陆军如何在苏军服役?【硬核狠人44】”

2.百度百科 约瑟夫·贝尔勒

3.Russia Beyond中的文章《The only U.S. soldier to have fought for the Soviets in WWII》

4.一些战斗(我要吐槽真的好难写啊啊啊啊啊)和场景有参考《西线无战事》(虽然这本写的是WWI)和《乞力马扎罗的雪》


最后,就,感谢看到这里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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